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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(2 / 2)

王瑜与梁佩秋商量,先在城内找一找,等两天,若一直没有四六的消息,就上县衙报案,左右不管是什么情况,都要登记造册,免得将来出了什么事,反倒找他们头上来。也幸得王瑜有此打算,就在他们去报案时,河中打捞起四六的尸体。

仵作验尸后,得出死亡时间,就在梁佩秋生辰当夜。观其生前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和伤痕,身边又有重金行囊,想是窃财潜逃,尔后胆战心惊,跳河自缢。

看着泡发的四六尸体,梁佩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忍不住呕吐起来。他反应极大,像是要将那一夜的酒水全都吐出来,更让那无形的算计,也从记忆里消失。

可惜没能如愿。

梁佩秋找上门时,徐稚柳正在三窑九会办事处,核对今年端午龙舟节的礼瓷名单,不想迎面正中一拳,左右都没反应过来,徐稚柳也愣在原地。

看清来人后,他拦住跳脚的时年和一众管事,向梁佩秋招招手:“有话我们去屋里说。”

“就在这里说!为什么要去屋里?你不敢吗?”那一拳头像是蓄力已久,既将徐稚柳打出了血,也抽干了梁佩秋的力气。

他抚着颤抖的拳头,大声问道:“你到底做了什么?四六的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?”

徐稚柳静默片刻,给时年一个眼神,时年会意,朝诸位管事一拢手,相继退出。门合上后,风火神的神像前,就剩他们二人。

“那天早上醒来时,对于前一夜种种我只剩残存记忆,可即便那些记忆七零八落,也让我珍重万分,我多么希望那不是一场美梦,多么希望能拼凑出它的全貌,多么希望柳哥你能幡然醒悟,可我想错了。你赠我生辰礼,又在院墙后等待,是料准我会去那里,对吗?所以你就趁我不备,偷走我的腰牌,将四六骗了出去?你同他到底说了什么,为什么他后来不辞而别?又突然跳河?”

他以为将腰牌不动声色地扔回桂花树下,就可以逃脱罪责吗?衙门的人当真不会追查四六的死因吗?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跳河自杀?那一晚有人看到四六出去,只要顺着腰牌的线索追查下去,不难牵扯到他。

到时候,他又要如何替他隐瞒?难道他要替一个杀人凶手遮掩吗?梁佩秋恼极怒极,亦是失望透顶,怒吼道:“你说话呀,为什么不说话?为什么不自辩?难道真是你做的?”

徐稚柳看着面前的少年,几度欲言又止,想说什么,又觉无力,事实摆在面前,自辩又有何用?于是,他果真一刀挥断所有可能:“我父亲当年冤死,就是因他做了伪证,而今我劝他翻供,为我父亲洗清罪名,他恐其当年真凶有权有势,怕被报复,死也不肯同意,更是吓得连夜逃跑,我料到他做贼心虚会出此下策,于是一路跟着他,后来叫他发现了我,我再次上前相劝,不料他精神紧张,竟失足掉落河中。当夜河流湍急,又是黑天,他一掉下去就没了踪影,我不是没有想过救他,只时也命也,他死了也是罪有应得。”

他语气冰冷,麻木地评判着一个人的生死。

梁佩秋想到当年在湖田窑,为黑子之死,为一群从乞丐窝里爬出来靠双手成为窑工的人,他与徐忠辩驳,为他们正名,那是何等高义?其侠骨柔肠,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来,都会不自觉感叹,柳哥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。

可如今呢?那很好的人,一张嘴就定了他人生死,什么叫罪有应得?便是四六当真该死,他就能自行判决了吗?纵使他不再相信官衙,也该青天下求个明明白白,怎么能稀里糊涂就断了一个人的后路?

他与杀死黑子践踏窑工的权阉有何不同!

如今再看他腰间那寓意“吉祥安泰、万事顺意”的五福扣子,梁佩秋只觉讽刺:“你究竟……还要错到什么时候?”

徐稚柳亦心间震颤,闭目轻叹:“若县衙查到你处,你自实话实话,不必为难。”

“呵,实话实说,不必为难?在你眼中,我就是这种出了事惯会明哲保身之人?”

到如今,当真应了说书先生那一句,少时一遇,误终生。

“柳哥,你知道吗?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们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,我差点高兴哭了。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,我所求不过是能与你同行,若无法同行,但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,亦是欢欣。”

那日他对他说,“年幼无知,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。如今你长大了,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、明亮的光彩,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。”

是呀,他追随某一种他认定为正确的、明亮的光彩,将其视作终生信仰,是多么甘愿成为他脚下的影子啊。

可他,怎么可以、怎么可以!

“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杀人无形,你怎么可以这么卑鄙?”想到那个才刚有了孩子就死于黑手的加表工,想到多年以来在王瑜身边沉默寡言的四六,想到那具泡发的尸体,死也没有闭上的双眼,梁佩秋退后一步,声音渐弱,“你太卑鄙了。”

徐稚柳不置一词。

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,他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。以今日安十九之权势,四六之死定也是一桩无头冤案,不了了之。可他能如何做?还能如何做?

他不断地想着,脑子仿佛打结一般,越是用力想法子,越是什么都想不出来。就在他即要拉开门的瞬间,他忽而驻足,回首看向那尊神情肃穆的风火神——童宾。

“再过不久就要筹备万寿瓷,这一次,我们堂堂正正比一次吧。”

徐稚柳抬头,只见那少年目光不错地盯着风火神,自也移目过去。当年为打造童宾神像,官府倾尽民力,以铸铜塑造金身,经多年风吹日晒,金身已然有了磨损痕迹,可即便如此,其双目仍炯炯有神,似阎王判官,审视着人间。

他忽而心下一跳,看向双手。

当夜徐稚柳不停地洗手,不停地洗手,血水往外面倒了一盆接一盆,可不管怎么洗,手上的鲜血好似怎么也洗不净,他气急败坏地摔翻铜盆,俯视双手,血仍在一滴滴坠落,落在脚边,泅出朵朵血红的花。

他蓦然惊叫一声,从梦中惊醒。

原来只是一场梦。

可是,当真只是一场梦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