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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2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(2 / 2)

受伤后他一心向死,自是没有好好将养,许多次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砖上,寒气入骨,入冬后腿便隐隐疼痛起来。若是在屋内,有火盆烤着尚能忍受,只现如今在十二月的寒风里干站了几个时辰,不免吃力。

雪飘下来时,他倒松了口气。行人都回家了,世界安安静静只剩他一人。他仰头看天边的月,细碎的银光洒下来,在脚下铺上一层绵白的沙。沙子细细软软,一脚踩下去,全身的血管都得到舒展似的,他醉心于美妙而孤单的夜,哪怕只以相思作伴,亦是甘愿。

可今晚毕竟不是寻常的夜晚,他一面忧心雪夜寒天在牢狱煎熬的徐忠,一面害怕王瑜怪他不仁,心下平添几分焦急。

就在他踉跄着失去重心,摇摇欲坠时,江水楼的门打开了。

安十九披着银狐皮氅,手抄金丝铜炉,亦如当夜在府门外对徐稚柳一般,端着高高在上的权威,睥睨着梁佩秋。

来求人办事,姿态首先得低。梁佩秋弓着腰,向安十九道明来意,求他高抬贵手,放徐忠一马。

安十九轻轻笑着:“小神爷的脊骨也没我想象得硬嘛,只我想不明白,他徐忠是生是死,和你有什么关系?”

梁佩秋沉默不语,安十九上前,细细打量夜色里少年昳丽的脸孔:“看来世人都是自作聪明之流,任他们编来造去,大约也没想到,你竟对徐谦公有如此深情吧。”

“不、我只是……”

“你只是什么?”

梁佩秋说不出来,肩背微微颤抖着,似难以启齿,又似理屈词穷。安十九想起年少入宫时的同伴,灯下看眉目神秀婵娟,颇有妖冶神姿,后来同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内庭,令他伤心了许久。此时灯下观梁佩秋,竟有种相似之感,安十九不觉后退一步。

他的心微乱了乱,随即冷冷道:“你不过区区小民,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徐忠一马?”

“我……”

风雪渐而大了,鹅毛般纷纷扬扬。安十九抬起手,一片雪花从指缝中穿过,即在这错目的瞬间,梁佩秋说道:“只要大人用得上,我愿为大人马首是瞻。”

安十九笑了。

“想当初徐谦公也是这样同我说的啊。”

徐稚柳用大龙缸列数他的罪行,要不是干爹拼却半生经营,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机会?他恐怕早就和同伴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内庭了。带着如此的仇恨回到景德镇,即便如何算计人心,他仍旧留了徐阿南一条命。

以为退让一步是海阔天空,不想对方竟变本加厉。

安十九受够了阳奉阴违,表面恭敬,背后偷袭,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了,这辈子都不想再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。梁佩秋既主动送上门来,就要让他知道,投诚也是要付出代价的,如此才能好好受用。

“小神爷投诚,我自然欢迎,只我生平最厌恶贪婪之人,世上没有两手都占的便宜。”

经历过失去,也许才能懂得拥有的可贵吧?

安十九再次上前,覆在梁佩秋手上。梁佩秋直觉不舒服,下意识往后缩,拐杖过到安十九手上,他当即失去支撑,直挺挺摔倒在雪地上。

安十九俯视着他,声音冰凉:“徐忠和王瑜,你只能保一个。”

梁佩秋在雪地里等待的这半夜,想明白了一些事。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庆窑的把柄,为何不以此整治安庆窑,而是利用把柄威胁王瑜行事,向徐忠下手?他思来想去,可能性只有一个,安庆窑和湖田窑安十九都不想留。

那日安十九的仆从是这么对他说的:“大人,不管安庆窑还是湖田窑,只要当家主事人不是大人您,就一定会有二心。与其如此,大人何不取而代之?您成了当家的,给那些瓷工窑工一碗饭吃,他们定然对您感恩戴德,哪里还敢反您?”

安十九虽一肚子坏水,却从未敢想把湖田窑亦或安庆窑这样有声望的民窑占为己有,乍然听到,不免睁大眼睛:“可我身份有碍……”

“这又如何?大人尽可挑选个堪为所用的傀儡,令其代您主管窑务。”

“依你看,这傀儡的人选?”

“当然属小神爷无二,他的天赋,就是整个大清朝也找不出第二个,大人您手握这样一柄利器,还怕那劳什子的江西巡抚吗?讨得陛下欢心,平步青云还不是早晚的事。”

安十九虽十分向往,但想到此中隐患,仍是摇头:“利器伤人啊。”

“大人,用人如器,各取所长,用得好未尝不能事半功倍。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,论谋略,梁佩秋远比不上前头那位,可那位不也驾鹤西去了吗?”仆从贴心道,“那小神爷就是个情种,打住他的七寸,他会好好听话的。”

安十九想想也是,徐稚柳诡计多端,不易为人掌控。梁佩秋就不一样了,面团似的人物,看见街边的野猫无家可归,都会怜悯顿步,就不用说待他至亲至厚的王瑜、徐忠之流了。

只安十九不想重蹈覆辙,所以徐忠和王瑜,必须要先死一个。

至于死谁,就看梁佩秋自己选了。

雪下到后半夜,狮子弄已见全白,唯独院墙后伸出的树梢,依稀可见一节节嶙峋枝节正冒着新芽。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着新芽,忽然之间新芽蠕动了一下,覆在枝头的雪簌簌掉落,新芽以肉眼可见的起势,冒出半头绿意。

那绿意一下子将他带回草长莺飞的往日。

他几乎哽咽,语不成调:“柳哥,你在哪里?我好想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