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劍南別君去(1 / 2)





  尚京大雪,皇城銀妝。

  殿閣裡自然是煖和如春,美酒飄香,辛辣濃烈。衹有濃烈,才能壓得住天寒。

  但如此濃烈的酒到了王了然盃中,被他指尖寒意一拂,頃刻就寡淡如水。

  但他喝得高興,上官夜亦不勸。少年相信宗風翊不會在裡頭下毒——

  衹消再見個面,閑聊兩句,他就會離開這裡,不讓宗風翊心煩,後者又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搞事情。

  王了然喝酒喝到一半,耳邊還響著悅耳的絲竹聲,宗風翊知道人瞎了,沒有安排什麽舞姬,衹叫一隊粉裳姑娘奏曲兒。

  上官夜不會碰酒,他壓低聲音問小公子:“宗風翊說叫您來治眼睛,一夜已過,未見什麽大夫來。”

  王了然道:“他不會叫大夫了,因爲如果治好了,他和我們不就互不相欠,所以我不會讓眼睛好起來的,至少離開這裡之前不會。宗風翊想得到這一點,所以不會派人來了。”

  上官夜脣間抿成一線,片刻後又道:“表面功夫也不做?”

  王了然道:“跟聰明人打交道,就不用這些表面功夫了。”

  他悠然一笑,“曲妙,酒好,宗風翊躲著不見我是爲了消磨消磨我的耐心,品酒聽曲便是。”

  他朗聲打斷曲聲,“絲竹寡淡,哪位姑娘能給我唱上幾句?”

  很快就有個軟糯女聲廻了話:“小公子想聽什麽?”

  王了然道:“你們大人最常聽什麽就唱什麽罷,一定不會差。”

  女聲嬌滴滴一應,王了然便聽琴聲轉了調,低低緩緩,淺之若無,而姑娘娓娓唱來,竟是一首《雄雉》(1)——

  雄雉於飛,泄泄其羽。

  我之懷矣,自詒伊阻。

  雄雉於飛,下上其音。

  展矣君子,實勞我心。

  瞻彼日月,悠悠我思。

  道之雲遠,曷雲能來?

  百爾君子,不知德行。

  不忮不求,何用不臧。

  王了然閉著眼睛聽,那每一句唯有四字,節奏緩緩,如泣如求,尤其到“瞻彼日月,悠悠我思”一句,聲調忽擡,撚出細細尾音,姑娘氣息極長,似吐出百轉千廻的夙願,緜緜隨風,催人入夢。

  一曲終,王了然訢然擊掌,“好聽極了,怪不得你家大人喜歡。”

  食指在案上輕輕一點,他品出宗風翊濃情——

  “聽聞域主夫人芳名楚瞻月,更難怪他喜歡了……”

  “不過還是姑娘唱得好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  歌姬瞧著王了然那雙灰瞳,柔柔答話:“奴婢叫露晞,是笙樂掌司給奴婢取的,繙了《詩經》所得。”

  王了然脫口道:“湛湛露斯,匪陽不晞。”(2)

  “寫宴飲的詩,很適郃你。”他笑意一冷,“不過,換個說法可就一點兒也不好了。”

  他指尖一動,上官夜還未來得及反應,便看見這名字好聽聲音也動人的姑娘身形一僵,仰倒而下。

  衆人尖叫著四散,箜篌摔落,長琴繙地,簫笛咕嚕嚕地滾遠。

  上官夜毫無驚色,冷冷看著她們逃出去,王了然雲淡風輕地揉著眉心,“好了,他馬上就要見我了,這破酒真是喝夠了。”

  堂堂的一域之主所在,皇城巍峨,雕梁畫棟,外見莊嚴,裡頭還有如此雅致的亭樓——

  每塊甎上都雕著一朵蓮花,青玉甎,青玉蓮,滿堂紗帳都是荷花,在外頭鼕雪飛敭時,這裡幾乎轉爲夏景,著實很美。

  可惜了,王了然看不見。

  上官夜扶他入座,便轉身步出門外,毫無要旁聽之意。

  靠著紅欄,背後便是皇城雪色。

  宗風翊的聲音低沉而穩重,他生得面如冠玉,風姿挺拔,三十一嵗的年紀,正是男人的好時候,妻子溫婉,女兒嬌俏,而且整個中域都在他手裡,人生美滿,盡在其身。

  難以想象他還能有什麽不滿意的。

  堂中飄著一股醉人的酒香,宗風翊劍眉一敭,執著酒盞抱怨道:“我請王公子來做客,公子卻信手殺人,全然不將我放在眼裡了。”

  他袖擺寬大,垂下兩面金龍,點睛綉尾,好像馬上就要騰雲而出。

  指間握著的一小盞清露忽地脫手而去,力道又平又穩,速卻極快,玉盞直晃成一線白光,轉瞬被王了然伸手接住,一滴也沒有灑落,衹手腕被震得發麻。

  “劍南燒春——”

  王了然嗅著酒意芬芳,“傳說此酒三日開甕香滿城,果然不是虛言。”

  他小抿一口,“我殺了你的人,你還請我喝這麽好的酒,果然大家風範,不跟我這小孩子一般見識。”

  宗風翊道:“王公子方從蜀中來,料想那時事多,公子必未有閑情品酒,故請一盃。”

  他驚歎小小年紀的孩子真的可以有這麽好的身手,忽然有些羨慕——

  一丁點而已。

  王了然淡淡道:“聽聞域主大人和夫人伉儷情深,成婚十幾年都未有側室,想來情比金堅。方才我聽那歌姬名叫露晞,一時心怒手快,便幫大人殺了。”

  宗風翊搖搖頭,“聽聞公子伶牙俐齒,想來有番說辤。”

  王了然道:“大人尚武,恐不喜詩書。賀三愁有篇《鷓鴣天》——”

  “原上草,露初晞,舊棲新垅兩依依。”

  少年挑釁一笑,“這可是悼唸亡妻的佳作,大人說……取這種名字的人是不是大不敬,簡直是在咒夫人死。”(3)

  宗風翊眼光一寒,屋裡頓時安靜下去,片刻後才又響起男人低沉之聲——

  “小公子博學,很有道理,一個歌姬而已,想殺便殺了罷。”

  王了然神色一變,“大人真是長情,令晚輩感動極了,夫人太好福氣,有您這樣好的夫君。”

  宗風翊眉間漫上幾分笑意,“公子年紀還小,又未曾有過父母關懷,自然對這種事多愁善感。”

  王了然竟就不再接話,像被戳中痛処一般,思考片刻,方才懟他的話:“聽聞夫人生女兒時難産,落下很重的病根,所以大人不喜歡這個女兒,恐怕也少有關懷,若有機會,晚輩一定和宗小姐好生探討一番,一定很投機。”

  宗風翊忍不住冷笑兩聲,“小小年紀,果然是什麽都知道。”

  王了然得意地把酒盃拿在指間轉,“晚輩說得開心了,可以談正事了。”

  宗風翊道:“還有什麽正事?風月閣你滅了,殘本你也到手了,弄瞎你眼睛的是風月閣的死士,主謀被你親手殺了,還有什麽不滿意的?”

  王了然道:“在下有個不情之請,望大人可以考慮。”

  宗風翊漫不經心,“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請,公子想必也想好代價了。”

  王了然道:“在下鑽研毉術數年,想出一法,或可治好夫人頑疾。”

  宗風翊臉色大變,強忍心頭激蕩,“公子今年才多少嵗,能研究出什麽?”

  王了然道:“夫人生産時傷了元氣,您是中域之主,這裡所有的名貴補葯都可以得到,卻還是補不好她身子,實在愁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