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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传(1)(1 / 2)

前传(1)

在这一天来临之前,徐稚柳不知道自己会走到那一步。对他来说,现在的生活并不是走一步算一步,相反因家境之困、生计之忧,自少时起横陈在脚下的每一步,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算计与筹谋,可他仍旧在一种平静的、看不见的波澜里,毫无知觉地滑向了另外一个境地。

一切都要从这一天说起。

漫天的火光映照在景德镇上空。据说这个南方小镇的窑火已然千年不熄了。徐稚柳幼年曾听父亲提起景德镇,概为“袤延十余里,山环水绕,民窑二三百区,工匠人夫不下数十万,藉此食者甚众”,心生向往之意,未想多年以后踏足,竟是那样一番光景。

约是父亲忌日将至吧?近来他时常想起那张嘴角含笑的模糊面孔。可每至关键时刻,总叫这漫天的火光模糊。他站在直通照墙的青石小径上,恍惚间回首,似看到御窑厂东方的两座石坊,“珠山献瑞”、“昌水朝宗”八字凛然而上,周身伏卧沉睡巨龙,带来一股凉意,忽远忽近。

正愣神间,一名管事朝他奔来,急声道:“稚柳你怎的还在这里?东家和窑户们都到了,就等你咧!”说罢一把拽住他石青色衣袖。

那袖摆荡了荡,随着他初时迟缓的步伐,渐而稳健起来。

跃过照墙,沸沸扬扬的人声传来。四名壮汉用凉水绞干巾子擦了擦手,搭到肩背上互相对视一眼,尔后气沉丹田往下一沉,将一只专门定制长约三尺的大匣钵往外抬,至长花凳上四角平稳放下,见状无异才敢松手。

众人不由屏息,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大匣钵。

烧窑时难免有烟灰之类的沉淀物,未免污染瓷器,都要放在陶土做的匣子里烧制。此时通向窑门的小径两侧,原本挨次放着的匣钵都空了,显然窑户们已经将前几日就烧好的小器都挑回了家里,而今窑温冷却,不用担心高温烧制的大器接触冷空气后会惊裂成废品,总算可以开这最后一件也是最大一件匣钵了。

若里面的瓷器能成功烧制,想必今年入冬前最后一件御用贡品就有着落了。

众人眼观鼻鼻观心,瞅了瞅人群前方。

乾隆皇帝喜爱陶瓷,世人无有不知,景德镇青花技艺领先世界各大名窑,天工绝技无出其右,这些年来景德镇出了几位了不得的大人物,而今大人物们全都挤在这方小小庭院里,拭目以待下一场璀璨风华。

以长花凳为分割线,站在东边头戴一顶西瓜毡帽,灰色一裹圆长袍外罩一件黑褂子,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,乃是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。此刻他目光浓沉,两撇山羊胡紧绷以至下巴窝凹出一条线,看得出有多紧张了。

在他身旁上身微驼需要小仆搀扶的老爷子,是御窑厂的督陶官杨公。杨公年近六旬,须发花白,虽精神不济,两双眼睛却仍炯炯有神,盯着前方的匣钵,似盯着光荣退休前最后一笔封赏。

都知道他马上就要卸任了,昨夜还飘了点雪花,早上就有讨赏钱的小仆连连向他道喜,他也希望瑞雪兆丰年,十几年督陶生涯可以圆满落幕。

只是,不知是否能够如愿。

花凳西面则是一名男生女相的青年,看起来二十上下,一身翻毛皮马褂,怀里揣着只金丝小暖炉,端得是富贵无俩。面容也甚是年轻,嘴角含笑,如沐春风。端看这副模样,谁能将他和内廷派下来协助杨公督理陶务的大太监联想到一块去?此人正是安十九。

小十九作为干爹最小最受器重的儿子,在吃人的皇宫尚且威风八面,区区景德镇,一个专门给皇帝烧瓷的内务府后花园就更不用说了。说是协助杨公,三年至今雷厉风行,此番杨公告老还乡,他很可能就是接替杨公的下一任督陶官。甭说景德镇,就是整个江西都得听他的号令。

约是等得有点不耐烦了,安十九拧了下眉头。管事们都是人精,看他今天也赏脸过来,早就咂摸出不寻常的意味,从门外接待时就小心翼翼陪着笑脸,眼看话茬就要接不上,这时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“小东家来了”,管事立刻松了口气,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。

远远看去,连绵群山间一道挺拔的身影步下石阶,缓缓走向中庭。他没有喘息,每一步都非常稳,正如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。

徐忠看着他走近,至身前向自己和杨公双手交握行了一个礼节。但是,面对如日中天的安十九,却只是点头稍一示意,徐忠紧绷的山羊胡霎时间被拽疼倒吸了一口寒气。

徐稚柳仿若没有察觉,径自走到匣钵前给把庄师傅一个眼神。老师傅点点头,让众人退开半步。伴随着轻微的一声“咔嗒”,匣钵被大汉们移开。

景德镇上空烧红的烟,熏染了半壁天。明灭红光里,众人眼前似倏然掠过一条沉睡的青龙。

这是一件青花飞龙大缸,缸体高约一尺三,上口直径两尺二,缸底直径一尺八,重量约五十八公斤。缸形硕大周正,上用青花绘威武雄壮大飞龙四对,画工细腻,工艺精湛。八条飞龙交相辉映,在海水江涯上互相追逐嬉戏,祥云缭绕,云海层次分明,青花发色纯正典雅,色泽浓艳泛紫。

杨公在小仆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,围绕缸体细细端详,良久,连道三声:“好!”

他这一句算是盖棺定论,大龙缸烧成了!

众人齐齐鼓掌喝彩。

都知道为了这件恭祝乾隆皇帝生辰康泰的贺岁贡瓷,湖田窑从里到外忙了有多久,从坯胎到成品七十二道工序,没有一道工序可以含糊,烧窑那几天更是谁也没敢合眼,只恨不能拿签子支起眼皮,全都盯着窑内的火,生怕温度高了点、湿度大了点,窑位偏了点,一不小心就给烧坏咯。

哪怕是作为言出必行的包青窑之首湖田窑,在面对贡瓷这件事情上,大东家徐忠和具有丰富经验的把庄师傅也不敢随便打包票,弄不好就要人头落地。可一想到这可能是杨公解甲归田前最后一件贡瓷,湖田窑最终还是接了这烫手山芋。

说到这里,把庄师傅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徐稚柳的肩,大家伙都明白什么意思。眼瞅着气氛微妙起来,有人出来打岔:“仔细看,这大龙缸比嘉靖爷年间那一只还要出色几分。”